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第二次诞生

发布者:徐月红发布时间:2025-09-28浏览次数:10

该研究基于46篇农家子弟教育自传及海量叙事数据,突破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“文化资本理论”的传统框架,提出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“第二次诞生”——这一资本并非底层群体天然拥有的“农村文化”,而是农家子弟在跨越城乡的教育流动中,通过“文化生产”主动创造的独特力量,为理解“寒门何以出贵子”提供了兼具理论深度与人文温度的中国答案。

背景:打破“文化资本”的固有认知,聚焦底层子弟的“创造性突围”

长期以来,布尔迪厄的“文化资本理论”主导学界:该理论认为,中上阶层通过传递“高雅文化”(如艺术鉴赏、精英社交习惯)形成文化资本,而底层子弟因缺乏这类资本,往往在教育体系中陷入“阶层复制”。这一观点也让“寒门难出贵子”成为社会热议的焦虑话题。

2011年起,团队从北京师范大学学生的“教育自传”作业中发现:不少农村出身的学生虽无中上阶层的文化资源,却能凭借独特的内在动力、道德感知和对学校的亲近感,突破阶层限制进入精英大学。“这些孩子不是‘被动的失败者’,他们在主动创造一种属于自己的‘文化资本’——这是布尔迪厄理论没解释到的部分。

核心突破: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两次诞生,从“找资本”到“看生产”

研究揭示,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概念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经历了关键的“第二次诞生”,彻底重构了对底层教育流动的理解:

1.第一次诞生:从自传中发现“底层的力量”

2015年,团队梳理46篇农家子弟教育自传时,首次提出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雏形——它不是实体化的“农村文化”,而是支撑高学业成就的三大核心特质:先赋性动力:对“教育改变命运”的坚定信念,源于对社会结构的敏锐觉察;道德化思维:对家庭辛劳、父母牺牲的深刻感知,转化为“不辜负”的学习责任感;学校化的心性品质:主动亲近学校制度,信任教师权威,形成“苦学但不排斥学校”的独特状态。“但当时我们有个困惑:这些特质是怎么来的?是天生的,还是后天形成的?”程猛坦言,最初的研究仍未脱离“寻找客观资本”的思路,未能完全解释其生成逻辑。

2.第二次诞生:文化生产视角的“惊险一跃”

真正的突破来自对英国社会学家威利斯(Paul Willis)研究的反思。威利斯在《学做工》中聚焦“反学校文化”的工人子弟,却忽略了“循规生”(乖乖学习的学生)的创造性。程猛团队发现:农家子弟正是“特殊的循规生”——他们的“循规”不是被动服从,而是一种主动的“文化生产”。

“这些孩子不是继承了某种资本,而是在特定情境中‘生产’出资本。”只有觉察到学校教育的“先验善意”(如教师的鼓励、知识的价值),才会生成“亲近学校”的品质;只有体会到父母务农的艰辛,才会对“金钱”敏感,进而将“省钱、懂事”转化为学习动力;

只有坚信“读书有用”,才会在反复的学业压力中持续投入,避免陷入“读书无用论”的放弃。这一发现被称为“底层文化资本的第二次诞生”:它不再是静态的“筹码”,而是动态的“生产过程”——底层子弟基于生活体验,主动创造意义、建构能力,最终形成对抗阶层限制的力量。

重要发现:“双刃剑”效应——向上流动背后的“暗面”

研究并未浪漫化“底层文化资本”,反而直面其“暗面”:这种资本是脆弱的、带风险的“双刃剑”,向上流动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未被看见的代价:

情感疏离:过早离家求学、“懂事”背后的自我压抑,让不少农家子弟与父母形成“不相交的爱”,成年后难以修复亲子关系;文化异乡感:进入精英大学后,因长期专注学业,缺乏中上阶层的兴趣爱好(如艺术、高端运动),易陷入“除了做题什么都不会”的自卑,成为“文化上的异乡人”;道德压力:“要成功、要回馈家庭”的使命感,常转化为过度焦虑——一旦学业受挫,易自我否定,甚至衍生出“反学校”的叛逆心理。“我们常说‘逆袭’,却忽略了‘逆袭’的重量。”程猛举例,某自传作者提到:“每次拿到奖学金,第一反应不是开心,而是怕‘配不上’家人的期待。”这种压力,正是底层文化资本“脆弱性”的体现。

研究强调,这些“暗面”并非个体问题,而是城乡二元结构、教育资源不均的折射——“底层子弟的文化生产,是在不公的制度缝隙中寻找出路,他们的‘成功’本身就带着制度性代价。”

澄清误读:三个关键认知纠偏

针对学界对“底层文化资本”的争议,研究逐一澄清核心误读:

误读1:“底层文化资本=农村文化”事实:它不是对“农村文化”的继承(如务农技能、乡土习俗),而是对农村生活体验的“再创造”——父母未必具备这种资本,子弟也难以将其代际传递,反而可能因“要求下一代复制苦学”引发养育矛盾。

误读2:“这是鼓励‘成功学’,忽视多数失败者”事实:研究明确指出,底层文化资本的“脆弱性”恰恰包容了“失败者”——若缺乏教师支持、家庭理解或个人信念崩塌,资本会迅速瓦解,子弟可能沦为“反学校群体”。这并非“指责失败”,而是追问:教育制度该如何为底层子弟提供更稳固的“支持系统”?

误读3:“强调个体创造性,为结构不公脱罪”事实:研究从未否认结构性限制(如城乡教育资源差距),反而通过“暗面”批判制度——“正是因为制度不公,底层子弟才需要用‘文化生产’这种更辛苦的方式突围。”团队呼吁:不能只靠个体“咬牙坚持”,更要完善公共支持(如乡村教师培训、心理疏导服务),降低流动的代价。

研究意义:为本土教育社会学“破题”,为底层子弟“赋光”

该研究的价值,不仅在于理论突破,更在于为中国教育社会学提供了“本土视角”:

突破西方理论框架:不再套用布尔迪厄的“实体文化资本”,而是基于中国“物或损之而益”(《道德经》)的哲学思维,提出符合中国农家子弟体验的解释——文化资本可以“从无到有”,由底层主动创造;

关注“沉默的大多数”:聚焦威利斯忽略的“循规生”,让“乖乖读书的农家子弟”不再是教育叙事中的“背景板”,其创造性与痛苦被真正看见;

实践启示:为教育公平政策提供方向——除了硬件资源(如改善乡村学校设施),更要关注底层子弟的“意义建构”:教师需主动传递“教育善意”,学校需提供心理支持,社会需摒弃“小镇做题家”的偏见,认可他们的创造性努力。

正如英国社会学家威利斯为该研究专著所作序言中写道:“程猛打开了一条新道路——文化创造性不只是‘反抗’,那些‘循规’背后的坚持与建构,同样是值得尊重的文化生产。”

结语:从“文本”到“力量”——让底层子弟看见自己的光

研究的最终愿景,是让底层子弟从“自己的故事”中获得力量。“项飚说‘工人需要光亮,不是同情’,农家子弟也一样。”程猛表示,他们不想只描绘“苦难”,而是想证明:底层子弟的向上流动,不是“幸运”,也不是“苦熬”,而是“创造性的突围”——他们在有限的条件下,用自己的方式建构意义、对抗限制,这种力量本身就值得被看见、被尊重。

“底层文化资本的价值,在于让更多人明白:寒门子弟的‘贵子之路’,不是靠‘弥补’中上阶层的文化,而是靠自己创造属于底层的‘光’。而社会要做的,是为这束光提供更广阔的空间,让它少一点风雨,多一点温暖。”

 

(摘编自:《清华大学教育研究》2025年第3期)